今天为什么还要读写古典诗词
作者自白
余学写旧体诗词,始于一九九四年,及今凡二十载。虽“一行作吏”,未“此事便废”。然其间偶或遣兴,随手散漫,不自收拾,或存或失,雅不自珍。迩来颇受友人同好怂恿,蒙人民文学出版社不以浅陋见遗,垂允结集出版。当此之时,颇有积悃可申,遂不揣管蠡之微,就读诗学诗写诗之感受,粗成数端,试言海天之大。
一部两千多年中国文学史,亦可称之为诗歌发展史:繁星满天,佳作如林。溯至春秋,孔子删定《诗经》,创“兴观群怨”诗教说。稍后,屈原兴发骚体,风骚并举,本“温柔敦厚,好色而不淫,怨诽而不乱”之旨,敦促教化,襄助人伦,刺时喻世,讽谏君王,“风天下而正人伦”。
两千年来,诗歌作为中国文学的正统与精华,被历代宫廷草野、士子村夫,共尊共重、一体珍爱,焕发永恒的价值。诗歌代有嬗变,众体纷纭;江山诗才,粲若群星;名篇辐辏,洵为大观。继《诗》《骚》之后,汉之乐府古诗,感怀时事,哀乐人间,不绝遗响。建安五言诗起,七子雄健劲发,慷慨任气,激越使才。
曹氏父子,揽辔驱驰,横槊赋诗,称雄一世。及至两晋南北朝,陶潜归去田园,寄情陇亩,采菊东篱,高洁千古;二谢情系山水,萧疏淡远,奇章秀句,风流百代。有唐一代,诗体周备,诗星灿烂,文质彬彬。太白谪仙,才负不羁,斗酒飘逸;少陵忧患,艰难苦恨,沉郁万状。李杜诗篇,双峰并峙,光焰万丈,百代尊崇。唐末宋初,词调纷呈,格律日精。苏辛豪迈,黄钟大吕;周姜雅丽,缠绵婉约。迨至金元明清,各领千秋,风骚不辍。
历史长河中,风人雅士谋篇裁句,除却志存开济、教化天下外,诗词作为独特载体,亦构筑了一个个五光十色的精神家园,精彩纷呈。年年代代,代代年年,供人休憩和欣赏。无数人流连于自然美景、历史回廊,沉吟于人事代谢、往来古今,或养浩然之气,或成逍遥之游。陶冶性灵,浸润情感,完善性格,澡雪精神,何其快哉!在云计算、大资料、资讯海量的今天,这或许就是人们为什么依然热爱古典诗词的理由──对精神回归的渴望,以及传承中华文化之精华的自觉。
作为传统人文精神载体之一,古典诗词在今天,仍具强大生命力,依然是无数中国人精神的聚居地。在这个庞大的精神国度,有难以数计的人,心向往之,并搭建起一个个精神村落。目前内地公开发行的古典诗词杂志已有几十种,内部发行者更不计其数。全国各地,骚坛活跃,结社缔盟,交流切磋。风雅比兴,一脉传承,篇什繁富,作者众多。高才巨手,颉颃前哲,卓然成家;佳什杰构,熔冶古今,自铸伟词。那些美轮美奂的意象—小桥流水、芭蕉梧桐、青鸟杜鹃、悠悠南山、大江东去、纤云弄巧……都成为作者培养审美能力、开阔胸襟、修身养性、陶冶情操的诗材词料。
或曰:自“五四”运动废文言而立白话,新体诗兴起已近百年,语言表达近于今人口语习惯,用文言表现的古典诗词,是否因束缚太多,表达功能有限?
且不论孰优孰劣,单就诗歌发展历史看,新形式的出现,并未废弃旧形式,而是在保持生命力的前提下,兼收并蓄,各绽其妍。汉末五言诗兴起盛行,曹操却用《诗经》时代的四言写出了《观沧海》《龟虽寿》《短歌行》等千古名篇。唐代“今体”(律诗、绝句)崛起,但诗人并未废古体,形式上的异彩纷呈恰是唐诗跃上巅峰的主要原因之一。试想唐诗如果少了陈子昂的《登幽州台歌》、张若虚的《春江花月夜》、李白的《蜀道难》《梦游天姥吟留别》、杜甫的《兵车行》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、王维的《老将行》、高适的《燕歌行》、岑参的《白雪歌》《走马川行》、孟郊的《游子吟》、李贺的《雁门太守行》、白居易的《长恨歌》《琵琶行》等等,气象不知要逊色多少。有宋一代,词体已大行其道,但词客并未抛弃古风、律、绝,而是孜孜耘耕,使宋诗仅次唐诗,“不废江河万古流”。
古典诗词,类同于其他古典艺术,如京剧、如园林、如书法、如绘画、如雕塑,俱为国粹,其技法形式可代代相传,内容则常写常新。然则,或有人疑虑,今天采取古典诗词之形式能否写出优秀的诗词呢?我想今人鲁迅、毛泽东、陈寅恪、聂绀弩等人的诗词,已作出了明确回答。
中国古典诗词,是形式美和内容美的高度集合,在形式上极重声韵之美与对仗之美。诗要入韵,近体诗讲究平仄,律诗还要讲究对仗。词有词谱,有规定的字数、平仄、韵脚及其他格式。关于诗词格律,专门著作林林总总,暂不述及。有人说,讲平仄、论格律,是“束缚”,是“桎梏”,等于作茧自缚。此说或有道理,但你要写旧体诗词,要入此门,学此艺,言此志,就得守诗词格律的规矩。邓拓当年在《燕山夜话》里,就诗词格律讲了一段话,大意是:你填了一首《满江红》词,而字句平仄全不符合《满江红》格律声调,那就最好改成“满江黑”,不必借用《满江红》这个调名。事实上,现在有人填词作诗,除句、字数大致不差外,格律平仄一概不管,读之别扭,品之乏味,正是出力不讨好,何苦来哉!
殊不知,恰是这种格律“约束”,使真正的诗家词人,对语言的运用因难见巧,自律生新。他们对文字形音义的千变万化、艺术联系及各种连锁作用,吃透至极,运用出神入化,使诗词富有均齐美、节奏美、音乐美。正如看似复杂的象棋规则,对喜欢下棋的人来说,既是约束也是乐趣。又如球类运动,在规矩内竞技,才显好身手;如不遵守规则,随便在场上跑、抢,就会乱成一团,没有球艺可谈。
数年奔波,风尘陇畈;百事公门,肩上海山。其间甘苦,何以言哉?惟诗与酒耳!平生最喜少陵“开心应是酒,遣兴莫若诗”句。于是日出日落,山川形胜,时政得失,风俗淳薄,忧乐人间,亲朋情话,内心臧否,均于山程水驿、车行途中,一一采纳入诗。至若世道俶诡,怀抱郁塞,忧谗畏讥,羁愁伤晚,孤寂悲逝,老大无成,苍凉年命,人伦遭际,也常于夜深人静之际,屡屡形诸词端。自许勤奋,追求真卓,然终在年华悲逝的泥淖中挣扎。差可慰者,“此身未忍负流光”,二十年间,涂涂抹抹,舒情写志,人生到处,偶然留下这些雪泥鸿爪。佛经有言:“默雷止谤,转毁为缘。”回首前尘,波折种种,当时惘然,今则焕然,深以此二语为然。故袭用其意,书斋以“默缘”名之,再用为集名。
以上诸端,新见甚少,多是陈言,而于此一再申说者,实以心有戚戚焉。大约同于古人之“好读书,不求甚解,每有会意,辄欣然忘食”。太半仍属“能言而不能行”,期期不敢以能诗者自许。刘勰论楚辞:“故才高者菀其鸿裁,中巧者猎其艳辞,吟讽者衔其山川,童蒙者拾其香草。”余之读诗缀词,童蒙之际而已,不可不知愧。此数言权作抛引之诚,滴水之微,亦或沧海之所不弃,则幸甚之至哉。
奉真谨识于金城兰州五泉山下
(此文为作者古体诗词集《此身未忍负流光—默缘堂二十年吟草》自序节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