诗圣杜甫解读:安得盛世真风流
杜甫有一首七律《九日蓝田崔氏庄》,淹没在他成山成海的佳作中,现在已经少有人提,但我很喜欢。
老去悲秋强自宽,兴来今日尽君欢。
羞将短发还吹帽,笑倩旁人为正冠。
蓝水远从千涧落,玉山高并两峰寒。
明年此会知谁健?醉把茱萸仔细看。
——《九日蓝田崔氏庄》
这诗依稀可见他昔年豪兴。读杜甫的诗,想他一生的波折患难,我常忘记他也曾有少年逸兴的时候。他在诗歌中着意塑造的自我形象,是一个老成持重的人,不像李白纵情肆意永如少年。
对他而言,良辰好景太短暂,来不及回味就消失了。
青春都一晌,有些人,还未年轻,就已老去。少年激扬,中年沉郁,老来淡泊,这就是杜甫,无可取代的杜甫。
他也曾写过忆少时的诗句,自言活泼好动:“忆年十五心尚孩,健如黄犊走复来。庭前八月梨枣熟,一日上树能千回……”
且慢微笑,这诗的后半段是:“即今倏忽已五十,坐卧只多少行立。强将笑语供主人,悲见生涯百忧集。入门依旧四壁空,老妻睹我颜色同。痴儿未知父子礼,叫怒索饭啼门东。”——读来真是惨伤。
他到底是在感慨老,日子过得这样辛苦,真正是艰难苦恨繁霜鬓。三餐不继,夫妻俩面如菜色,小儿饿得啼哭不止,人生的忧患就摆在眼前,由不得他视而不见,由不得他不忧从心来。怎么可以忘记呢?在安史之乱刚爆发的时候,他的另一个儿子就饿死了。
后来元稹悼念亡妻,回忆刚结婚那阵,说自己的生活是“贫贱夫妻百事哀”,我想说,杜甫和他妻子的生活,才是真正的贫贱夫妻百事哀。
我渐渐可以明白,为什么后世的寒素文人,对杜诗那么推崇备至,实在是因为大家心里都明白,繁华风流浪荡好着笔,而这平淡、陈旧和惨伤,却不是人人可以写得平淡朴实,泣血锥心。
慢慢地到了大历三年,770年,他辗转到了湖南,这时他已五十七岁,身患多种疾病,左耳已聋,全家漂泊在一条小舟上。
在洞庭湖畔,登临岳阳楼,面对着湖山胜景,已垂垂老矣的他写下传唱千古的《登岳阳楼》——
昔闻洞庭水,今上岳阳楼。
吴楚东南坼,乾坤日夜浮。
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。
戎马关山北,凭轩涕泗流。
——《登岳阳楼》
我还能说什么呢?到了“亲朋无一字,老病有孤舟”的境地,他心心念念的,仍是“戎马关山北”这国家内忧外患。他的泪,不止是为这些年来的漂泊离散而流,他的泪,是为这烽烟未平,天下未定而流。
原先我不懂得,为何他被尊为诗圣,他的诗被尊为诗史,现在我知道了。他超然物外,又沉静其中,他心无二用,宁静自持,他的诗像黑暗中突然绽放的光芒,内心不熄的温暖光芒。
我在杜甫诗中,读到心系天下悲悯苍生情怀。
他期待盛世重临,不是为了一己安宁,而是为了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。这样的人,也唯有他这样的人,这样的心胸,才称得上超凡入圣。
也是在这一年,临终的这一年。他回忆起那年在江南与李龟年偶尔重逢的事。
他遇见李龟年,昔年名动天下的伶人,是明皇珍爱的内臣,一曲情歌,曾教王孙公子尽折腰。多少人欲识其面而不可得,而如今,流落民间,两鬓染霜。
他们都老了,这盛世也没了。以前的朋友,不知何时就走散了。就连那些令人惋惜的,憎恨的人和事都烟消云散了。
他们不算熟识,只不过,两个劫后余生的人,再见时百感交集,亦平添了很多共同的回忆。杜甫想起昔年在岐王和崔九的府第相见相聚的情景,遂有了《江南逢李龟年》这首意味深长的绝句——
岐王宅里寻常见,崔九堂前几度闻。
正是江南好风景,落花时节又逢君。
——《江南逢李龟年》
乍然相逢,恍若隔世。那是江南的春天,落花依旧,流水无情,笑看人世离合沧桑。
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中,我看到少年老去,我看到红颜凋零,我看到盛世倾颓,春光不再。
我看到所有老去的人,胸口那颗跳动的少年心。
早年,他登临泰山,做了一首《望岳》,那时他还年轻,虽然落第,却无损一腔热情抱负,所以登山临水,兴致高昂,笔下也是气势惊人——
岱宗夫如何,齐鲁青未了。
造化钟神秀,阴阳割昏晓。
荡胸生层云,决眦入归鸟。
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。
——《望岳》
这是他诗集中最早的一首五律,那时他触景生情,借景抒志,只是惘惘的期待,后来的他,历经患难,傲立于万世诗歌的巅峰,无人能及,就如泰山,五岳为尊,天下共仰。
你看,这江山不能永固,这盛世难得长久。这人也免不了生老病死,须臾即逝。唯有他的诗,经历了物换星移,人心游移,照样光芒常在,永世长存。
还有什么没说的吗?是的,还有。
还有他客死孤舟,还有他至死未返长安,未曾见到盛世再临。还有他在有生之年,都不是那么称心如意。还有,如果不是元稹,偶然的发现了他的诗,惊为天人,大力推广,他可能还要被埋没很多年。
人生的遗憾是那么的深重,难以卸除,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?完美总在不完美中诞生。我们不能因为害怕失望,就拒绝期待,觉得痛苦,就避免深入。
只有真正勇敢的人,才能无惧风波,心怀坦荡的走完这一生。
我也期待盛世,唯有盛世,才容得下人心自在,承得住繁花似锦,万种风流。